第857章 南拓之难(1 / 2)
琼州春雨初歇,南风吹拂榕叶。
林元仲一身风尘,返自南海彼岸,入金华堂向方梦华复命。殿中无人,唯方梦华倚窗翻阅海图,听得脚步声才抬头一笑,道:「你来了。坐吧,怎么样?这趟‘送人’之旅,土司们可还安好?」
林元仲苦笑拱手:「主公有所不知,这些岭南六族的土司头人,一到婆罗洲反倒如鱼得水。虽远离本土,却无一人哭天抢地。个个争地筑寨、劈山开道,甚至还跟我争着要地图要指南针,说要自建市镇、自铸货币,口口声声要在热带林海中建出一个‘新广州’。」
「竟有此志气?」方梦华放下手中海图,轻声低语。
林元仲点头:「主公,这些土司虽蛮夷出身,却世代在崇山峻岭中与地争生,早习惯拓土开荒、喂兵养民。他们带去的是族人、是武士、是有组织的家族集团,还有一种对‘活命’与‘立国’的本能渴望。而那些送往吕宋岛的江南士族地主……」他顿了顿,眉宇间掠过几分怒气与无奈,「殿下恕臣直言,他们连开垦的锄头都不会拿,日出而卧、日落不作,只知读书谈古,自号‘流放诗人’。他们不是在殖民,是在服刑。」
「他们仍抱着‘苦尽甘来’的幻想?」方梦华问。
「是。大多心存妄念,觉得自己‘流放’五十年后,若孙辈能科举光耀门楣,终可衣锦还乡。其实他们没意识到,这不是五十年刑期,而是一条不归路。大明要的是开拓者,不是等死的幽灵。」林元仲冷声道。
他又补上一句:「即便我每月定期送粮送药,但气候与瘴疠之苦不是讲理能讲通的。如今一年不到,人口已折了三成有余。倘若真让他们自筹自立,只怕一季稻米都收不上来。」
方梦华沉默良久,只望着窗外琼州港内的桅樯林立。湿热的风带着些许海腥味,与她记忆中江南的春雾大不相同。
「或许,是我们错估了‘华人’的开拓潜力。」她低声自语。
「未必。」林元仲摇头:「是我们错估了‘哪一种华人’有开拓潜力。那些困守于礼教、书卷、宗族、门第的江南士大夫,只能在旧秩序中活得体面。他们之中多半人已经精神崩溃,只求儿孙归来。他们从未打算在新世界活出个模样来。」
方梦华沉声道:「那婆罗洲呢?」
「婆罗洲那群人,一到岸就问:哪里有水?哪里能种?能不能打猎?他们不等命令,自己就分了工、挖了地基、起了寨墙。甚至还仿照岭南的屯堡制建了小型寨城。有人说:‘我们在这里,不是流放,而是来当开国之人。’」
这一席话,使得方梦华良久无言。
「或许……」她低声道,「要建立一个新世界,不能靠那些把江南当成梦回的故人,而得靠那些甘愿断根的人。」
林元仲起身拱手:「主公,那兰芳国若真能建成,将是南洋的第一个明国海外子邦。非官设殖民地,而是部族自治、自筹自守。只求一纸大明名义,便自为王。这班人……有可能是未来的‘南洋新民’。」
方梦华闭上眼,缓缓点头:「好,那就让兰芳为根,让他们自己长成树吧。而江南地主那边……该断的妄念,也该断了。」
她睁开眼,眼神如刃:「殖民,是奋斗者的荣光,不是败者的刑期。」
夜色静谧,琼州行宫内灯火未歇。
方梦华独坐于书斋,案前摊开的是一张手绘南洋诸岛地图,墨线密布,从交趾红河平原直至苏禄群岛、棉兰老岛、婆罗洲、苏拉威西、巴布亚……一笔一笔,皆是她近年以来倾力开拓的蓝图。
窗外风过椰影,传来阵阵虫鸣与浪声,与江南夜雨之声截然不同。但这正是她选择留在南海的原因——这里,是新秩序的起点,也是她与历史赛跑的第一战场。
她放下笔,凝神思索。
为什么近代历史中华人下南洋有千万规模?
她记得很清楚,那是到了明末清初,尤其鸦片战争之后,人口爆炸,土地贫瘠,尤其粤闽地区地狭人稠、山多田少,才导致无数劳动力如潮水般涌向南洋。彼时,华人不是开拓者,而是逃荒者、苦力、客籍人。他们被南洋接纳的原因,不在于祖国强大,而在于祖国无能为力、放任自流。
——那是苦难推动的出海潮,不是战略主导的殖民浪潮。
可现在不同。
现在的岭南,广东不过两百万人,广西仅百余万,而交趾哪怕分流出一个粤南国仍有七百万上下。大明虽定都金陵,却南倚岭表、东控海疆,而此番南扩,不是逃亡,是主动,是国策。
她喃喃道:「现在还未到人地矛盾的时候……所以他们没有出海的迫切感,也没有开拓的动力。」
一语道破症结。
江南地主为何在吕宋失败?因为他们心系桑梓,未曾彻底与旧世界决裂。
岭南蛮夷土司为何在婆罗洲如鱼得水?因为他们本就是山野出身,对热带与贫瘠毫无惧意,只要能活下来,哪里都是故乡。
但方梦华知道,若要大明真正控制南洋,不靠临时流放、不靠蛮夷自行拓土,而要靠一个成熟的岭南主体民族——文化上能接纳热带、经济上有移民压力、战略上对海洋有熟稔理解的粤人。
「所以,要让岭南‘拥挤’起来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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